文學創作與欣賞∼∼「現代詩」研讀指引 

文\ 趙潤海

中國現代詩的出現與發展,自然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一個部分,它不但是文學發展的必然結果,也與整個政治、經濟、社會環境的改變演化息息相關。它不但與中國的歷史發展有關,也牽涉到整個世界的文學發展的大環境。「文學創作與欣賞」課程第一篇「現代詩」的內容,所揭示的正是這樣的一種觀念。在研讀這個教材時,我們必須注意到,中國現代詩的發展的主要動力,一方面來自於對於文學變革的內在要求,另一方面必須借助於外力的幫忙。西方詩藝的發展雖然有西方整個文化史的背景的個別因素在,但某些部分卻暗合當時中國詩人的需要。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,在中國現代詩史發展的初期,許多舉足輕重的詩人多半留學國外,比如胡適留學美國,徐志摩留學美英兩國,聞一多留學美國,李金髮、戴望舒留學法國,馮至留學德國,穆旦留學美國,辛笛留學英國。這些受到西方詩藝啟迪的詩人,為中國現代詩的發展開出一條拋卻傳統束縛、勇敢創新的大路,相對於今日許多年輕一輩的詩人,他們的成績是不容忽視的。

當然有不少堅持中國本位的人,對取法西方是不怎麼認同的,他們最擔心的是,作品中完全失去民族性。其實這樣的憂慮是多餘的。胡適在〈介紹我自己的思想〉一文裡就說過:「不要怕模仿,因為模仿是創造的必要準備工夫。」事實上,許多詩人雖然解放了傳統的詩體,但骨子裡還是帶有傳統的情調,比如何其芳「米柔和晚唐詩風和象徵主義詩風」(《文學創作與欣賞》,頁67),就是一個例子。至於初期的白話詩人,如胡適、沈尹默、劉大白,在詩創作的過程中,與傳統詩的關係就更密切了。

因此我們不妨這樣來理解中國的現代詩:詩是文學創作體裁中,最能脫離桎梏,把創造的精神發揮到極致的唯一形式。如果能夠瞭解這一點,所謂詩的晦澀與否就不成其為問題。

當然我們也不能否認,瞭解一首詩是比瞭解一篇散文乃至於一部小說要困難得多。一方面因為詩的本質就不只達意的一個目的而已,它還需要傳達感情,而感情不是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。如果不藉助於歷代學者的評注,中國傳統詩一樣令讀者難以掌握。另一方面,詩的體製短小,過度清楚明白,往往詩意蕩然,因此在技巧上,必須藉錘鍊文字,達到意境的深遠幽邈。讀者如果缺乏對文字深刻的感受能力,自然也很難進入詩的內涵,也就無法掌握詩人想要傳達的意旨。從詩人創作方面來說,如果不能充分掌控文字,不能做到「詩要能一新眼目,恐還得自刷新語言作起。至少有些成語套句,要先剝落盡淨。」(頁9),那麼要想創作出一首好詩就難乎其難了。作為一個現代詩的作者與讀者,遠比做一個散文和小說的作者與讀者要辛苦得多。

對文字的深刻感受,一部分來自天賦,一部分來自不斷閱讀的經驗。《文學創作與欣賞》做的正是金針度人的工作。本書在作品的賞析方面,一方面說明背景,一方面解讀詩旨,可以使讀者融會貫通、了然於心。

第二章介紹現代詩初期的幾位詩人。胡適是公認的現代詩的先鋒,他一生不論寫學術論文還是寫詩,始終堅持口語入詩,有的詩雖跡近打油詩,但特點是「言之有物」,不無病呻吟,也不強賦新詞。胡適的學術主張是「但開風氣不為師」,在現代詩發展史上,後人也只能視他為一個旗幟鮮明的領袖人物,他寫的白話詩在詩壇上出現得最早,引領許多後起之秀。在詩藝上,我們對他的作品卻不必苛求。以下試舉一首胡適言之有物的小詩:
〈老鴉〉


我大清早起,
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
人家討嫌我,說我不吉利;──
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!


 


天寒風緊,無枝可棲。
我整日裡飛去飛回,
整日裡又寒又饑。──
我不能帶著鞘兒,
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;
不能叫人家繫在竹竿頭,
賺一把小米!

這首詩藉人見人厭的烏鴉,自比不馴服、愛批評的性格和作風,用的正是詠物言志的傳統詩技法。

徐志摩的詩作感情濃烈,但在情感的抒發的同時,往往能通過巧妙的詩思,加強感情的深度。比如〈再別康橋〉中的:「……/向青草更青處漫溯,/滿載一船星輝,/在星輝斑斕裡放歌。//但我不能放歌,/悄悄是別離的笙簫;/夏蟲也為我沉默,/沉默是今晚的康橋。」這樣的詩句就算放到今日的詩人的作品中間,也毫不遜色。「在星輝斑斕裡」原是足以放聲高歌的,但離情依依,外在的美景也只能隨著沉重的心情默爾無聲,連笙簫也悄然無聲了,連整個康橋也都沉默了。詩人用頂針和倒裝句法,使原本可能平淡無奇的詩句增添了動人的光彩。喜歡現代詩的讀者不妨在這樣的詩句中多加琢磨,必能有所領悟。

聞一多是個知名的學者,他的詩所關注的主題,多半是對社會國家的現狀的熱望與不滿,〈死水〉正是以此設喻的一首詩。作者視身處的社會為一灘死水,他最後竟悲觀地想看看更糟糕的狀況發生時會是怎樣一種結果!雖然這也是一首「言志」的詩,但詩人的才情偶有不錯的表現,比如「鐵罐上鏽出幾瓣桃花」,頗有點超現實的意味,極似達利的畫風。

從詩史的角度來看,一九二○年代的詩人群中,最能承上啟下,引導出一九三○年代象徵主義詩風的就是李金髮。一種風格的誕生,必須經過先行者勇敢的試驗,即使試驗的結果並不理想,卻無損於他的實驗的精神。我們對於李金髮,正應作如是觀。李金髮的象徵主義的詩作中比較值得一讀的,有這樣的句子:「長髮披遍我兩眼之前,/遂割斷了一切羞惡之疾視,/與鮮血之急流,枯骨之沈睡。/黑夜與蚊蟲聯步徐來,/越此短牆之角,/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後,/如荒野狂風怒號!/戰慄了無數遊牧。」(〈棄婦〉)這個棄婦用長髮披遍兩眼之前,把外界對她的疾視都阻斷了,詩人用「鮮血之急流」和「枯骨之沈睡」象徵那疾視所帶來的傷害之深,是多麼使人驚恐的畫面啊!這正是象徵主義的絕妙風格的再現。他的那些「之」字,不完全是「不熟諳」中國文字而已,我們可以說那是詩人勇於實驗的一個部分,這種文字的技巧,成為李金髮一系的象徵主義詩人如侯汝華等所一心模仿的對象。然而李金髮的詩並不都那麼難以理解,例如他的〈記取我們簡單的故事〉:「……記取我們簡單的故事:/你臂兒偶露著,/我說這是雕塑的珍品,/你羞赧著遮住了/給我一個斜視,/我答你一個抱歉的微笑,/空間靜寂了好久。/若不是我們兩個,/故事必不如此簡單。」寫一對情侶純潔的情愛關係,寓意含蓄而真摯,十分傳神。

詩人弦說過這樣的話:「戴望舒出現的意義,還不單單在於他的作品突破了李金髮的異國情調,把法國風味的象徵詩中國化的這一點上,更重要的是:他的出現預告了一個新的時代,一個無論在藝術精神上和藝術形式上的、中國新文學現代主義時代之來臨。」(〈從象徵到現代——戴望舒論〉)我們甚至因此可以說,一九五○年代的台灣現代詩的創作,都與戴望舒的創作有密切的關係。

弦認為戴望舒的佳作有:〈我底記憶〉、〈斷指〉、〈村姑〉、〈我用殘損的手掌〉、〈獄中題壁〉、〈白蝴蝶〉等。

戴望舒以外,一九五○年以前的中國現代詩壇值得一提的詩人當然不少,比如何其芳、馮至、臧克家、卞之琳、田間、穆旦、辛笛、綠原等。更重要的是,直接影響台灣現代詩發展的幾位領袖人物,如覃子豪、紀弦(路易士),也都嶄露了頭角。然而抗戰以及戰後政治局勢的發展,詩人們的作品顯然受到了影響,高喊抗日以及為中共文藝政策幫腔的作品,無論如何都不能不降低了它們的純藝術的門檻。弦的話很有點參考價值,他說: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,他永遠不會因遷就一個生硬的觀念而放棄他的本分——寫他真正相信的,真正體驗過的。不管是寫小我,寫大我,寫個人,寫社會,總不忘通過那個是初極也是終極的自己。」(〈從象徵到現代——戴望舒論〉)對於詩人來說,這是自我檢驗作品的重要標準,對於讀者來說,也是辨別作品良窳的不二法門。

一九五○年代起,中國現代詩走上了兩個不同的方向。大陸詩人受制於政治環境,不能不放棄二○年代以降,詩人們努力開闢出的那條以象徵主義為實驗對象的新路,終結了以創新變革為前提的藝術世界。直到八○年代「矇矓詩」的出現,才改變了這一創作停滯不前的困局。

相對於大陸的現代詩發展的轉趨保守,台灣從一九五○年以後,在現代詩的創作上反而保持高度的發展。一方面是因為紀弦、覃子豪諸人的努力推動,一方面是因為台灣政經環境受制於美國的結果,對西化傾向的文藝發展比較寬容,特別是內容晦澀難明的現代詩,更容易躲避文藝政策的檢驗。

在這樣一個相對自由的創作環境裡,現代詩的成就自然是無可限量的。五○年代詩壇的重要領航員是紀弦與覃子豪,他們努力地創辦詩刊,推動詩運,但他們的詩卻少有值得傳世的佳作。可是在他們的鼓吹之下,新一代的詩人輩出,新詩人的作品不論在形式的創新與內容的深化上,都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詩壇前輩。

五○到六○年代重要的詩人有:鄭愁予、弦、洛夫、余光中、商禽、楊喚、黃用、葉珊(後改名楊牧)、林泠、白萩、黃荷生等。

鄭愁予、弦、洛夫、余光中、商禽、楊牧諸詩人通過時間的考驗,不論他們是否繼續從事創作,他們都已成為台灣乃至於整個華文世界現代詩的重要標竿。這些詩人的作品,基本上具備了詩質綿密、意境深遠、意象豐美的幾項重要條件。當然他們各自還是不大相同的。鄭愁予、弦、商禽大多數的作品風格沒有太大地變化,洛夫、余光中、楊牧在詩藝上卻是經過蛻變才定型下來。特別是洛夫的作品,從初期的超現實轉進到晚年的新古典,風格截然兩樣。這證明現代詩的創作之路其實是相當寬廣的,還潛藏著各種可能。從理論家的角度來看,詩人長期創造出一種特殊的、固定的風格,是作品成熟的表徵,許多初事寫作的詩人常常做不到這一點。今日我們讀鄭愁予、弦、洛夫、余光中、商禽、楊牧諸詩人的作品,已能很清楚地掌握他們各自的詩藝特色,這正是檢驗中國現代詩發展成熟與否的指標。當然對於性喜冒險實驗的詩人來說,定型也許是個創作的阻礙,但一種文體的茁壯、成熟是文學生命必經的過程。基本上來說,台灣現代詩壇五十年來的努力,已經完成了的中國現代詩長達八十年的實驗階段,接下去就是迎接「詩的盛唐」時代的來臨了。

七○年代以降的台灣詩壇,不乏很有前景的寫手,但目前要進行評價,似乎還太早了點。何況九○年代之後,電子媒介的出現,多多少少給現代詩的發展投下了一些變數。詩的園地不再受到既有的文學勢力的宰制,發表的自由開始操縱在作者的手裡。不論如何,自由創作的環境是文學藝術發展的先決條件,任何政治力或是意識形態的干預,都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斲喪了創作的生命力。

[第297期空大學訊--課業輔導](作者為台北中心面授教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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