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 黃晉芳
2005年12月10日至11日在臺南縣佳里鎮蕭壠文化園區（佳里糖廠），有一場「當達悟遇上南瀛：第三屆蘭嶼研究群年會」，我有幸參與了這場盛會，會中學者、當地長老、社會工作人士，分別提出他們這一年來對蘭嶼這塊土地所做的研究調查報告，包括文化、生態、社會問題，其中有一位影像紀錄者，發表他的紀錄影片，映片中呈現出達悟族人為了反對核廢料儲存於蘭嶼，長老們穿著傳統服飾－丁字褲，帶著藤帽，冒著生命危險（多數長老這一生從未離開蘭嶼到陌生的台東，更別提台北市），及受異樣眼光注視，前去立法院發表他們的無奈與抗議，會場中長老們用自己熟悉的語言及激動的肢體動作，發出他們內心的怒吼與不滿的情緒，這場景讓在場參與研討會的人為之動容潸然淚下。
這一場研討會引發了我對達悟族人的「人權運動」發展的關注。
從文獻記載中得知，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的國家統治機制已經進入蘭嶼，並對蘭嶼實施「封閉」政策，讓蘭嶼成為日本人類學學者研究人類學的後花園，也因而意外的保存或延後危害蘭嶼達悟族的族群與文化。但在國民政府的不當政策下，達悟族命運起了相當變化，因此也引發了「驅逐蘭嶼惡靈」的運動。
退輔會於1958年在蘭嶼取得240.19公頃的土地，其中的160公頃是農耕地，就佔了全蘭嶼農耕作面積的1/5。今日的蘭嶼人的農耕方式還保留著傳統的游耕、燒墾的方式，根據專家研究這樣的方式，土地對人口的支持力，大約每平方公里為30人，而蘭嶼全島面積45平方公里，所以蘭嶼全部土地充分利用大概可維持1350人的農業生產生計，但蘭嶼人口數近3000人，所以出現嚴重不足的現象，而退輔會又佔去1/5的耕地，這些耕地又是荒置著未從事農耕，故對蘭嶼的農業生產所得更是捉襟見肘，難怪達悟人會憤憤不平的發出抗議說：「漢人搶走了我們的土地」，其方式與日治時期日本人把我們當作奴隸有何不同，根本是忽視我們的存在。
退輔會所取得的那些土地，就是一般所稱的「蘭嶼農場」，其土地分佈全蘭嶼島各地，共分為定嶼、椰油、榮民山莊、翠微、中興、復興、龍門、永興、萬壽新村、天山等十處，這美其名稱之的「蘭嶼農場」，其實與「綠島監獄」沒有差別，生活在這所謂「農場」內的人，除了強迫勞役管制的榮民外，還有一些是具有「高危險而必須隔離」的重刑犯，因此將之移送至隔海的蘭嶼接受管訓，防止他們越獄脫逃。
這些在蘭嶼接受輔導與管訓的榮民或重刑犯，平時必須強制勞動，協助建設環島公路，開闢機場及興建開元港，但由於平時管理鬆散，因而時長發生脫逃現象，造成達悟族人生命與生計的恐慌，偷、搶、姦、殺時有所聞，讓生活在蘭嶼的達悟族人，成為次等公民，失去了他們在憲法保障下應該享有的自由、平等、安全的生活。
早期曾經在此發生過十分荒謬的事件，有位十分出名的竊盜犯高金鐘，帶著6名殺人犯殺了一名哨長及炊事人員後逃逸，軍警遍尋全島未發現任何蹤影，當時年幼無知的青少年居然將他視為英雄，十分崇拜，如此顛倒是非的社會價值觀與行為準則觀，深深傷害到青少年。
從取得土地設置農場，到後來變成被強迫服勞役的榮民與重刑犯接受輔導與管訓的場所，如此轉變的過程，是否有確實告訴達悟族人或徵詢長老們意見，我想一定沒有，因此種下日後「驅逐蘭嶼惡靈」運動的因。
為了達悟族人醫療人權而奮鬥三年的布農族醫生田雅各，離職時發表這樣的聲明：辭職的決定中我最不能安心的是達悟的病患，因為我的離去，將使他們再一次暴露在惡劣的醫療照顧威脅下。我的辭職並不表示我放棄了做為一個醫生的責任與努力。事實上，辭職是我個人對殘酷的現狀及緩步濟急的改革表示最嚴正的抗議，為了達悟人也為了自己。
多年來，體制下的僵化改造速率緩慢，效果不彰，雖然政府衛生當局在某種程度上對蘭嶼的醫療問題有了注意，並且也採取數種「特殊個案」的補救改善設施，但事實上，這些零星的具有施捨的補償，並不能根治多年來所累積得弊病。例如：醫療法規定醫科學生畢業後，需經過二年以上的教學醫院住院醫生訓練，並取得合法的合格醫師執照方可行醫，但大多數山地離島醫師皆未有如此訓練，便分派至各偏遠地區衛生所從事醫療工作，所以他們都自嘲自己為「密醫」，心理壓力十分沉重，久經向上級爭取接未獲回應，所以他們認為這是不公平的，對自己或偏遠地區人民皆是。
台電公司在1970年建造台灣首座核能發電廠，台電公司為處理核電工業所產生的放射性廢料貯存問題，行政院原子能委員會於1974年5月11日展開「蘭嶼計畫」，達悟族人世居的家園，將成為放性核廢料的垃圾貯存場的命運，在如此未尊重達悟族的意願下被政府強行定案，此計畫同時也創傷了達悟族人賴於維生的大海。
核能廢料貯存場施工期間，居住於附近村落的族人居然不知是在蓋貯存場，有族人甚至耳聞到施工人員說是在蓋「罐頭工廠」之說，今天用於運送核廢料的專用碼頭說是某軍事用途的港口，這些蒙騙的理由，終於在1980年某日的中央日報相關核廢料將貯存蘭嶼的報導中，被正在台北參加神職人員座談會的董森永牧師獲知真正施工的目的。
1982年5月19日設置於蘭嶼龍門地區的「國家放射性廢料第一儲存場」，正式接收了第一批10,008桶放射性核能廢料。
從1974年的「蘭嶼計畫」開始，經歷「罐頭工廠」興建說，接著1982年「核廢料罐頭」正式進入蘭嶼，再到今日，達悟族人從對核廢料的無知受騙，到有知的認識其危險性，經過與相關單位協調多次，未獲得善意保障，終於發動了抗爭活動，1987年12月9日，蘭嶼機場抗議具有達悟籍的地方行政首長級民意代表接受原委會「賄賂式」的邀請赴日旅遊，1988年2月20日蘭嶼反核廢料抗議遊行，1988年3月23日，蘭嶼達悟族旅台青年遊行於台北「放射性物料管理處」與「台電大樓」之間，抗議核廢料貯存於蘭嶼，同時針對當時在立法院預算審核中的「國家放射性廢料第一儲存場」第二期預算案，對關懷原住民權益的立委進行勸說，試圖以刪除該項工程預算，來達成終止核廢料繼續貯存蘭嶼的目的，這項杯葛預算行動所累積的能量，促使放射性物料管理處、原委會、內政部與行政院各政府高階機構意識到，達悟人堅決爭取人權與族權的堅定意志，已不若昔日，可以任由行政院內部委員會隨意欺騙，玩弄達悟人於股掌之中。
歷經幾次的協調與抗議運動所累積出來的經驗與能量，加上達悟人真正了解到核廢料所具有的危險性，族人終於決定組織起來跟相關單位做長期抗爭，1991年2月20日發動反核廢料貯存於蘭嶼的『驅逐蘭嶼惡靈』的抗議行動，達悟人出發前發表共同聲明：這塊土地是有靈魂的，它自古保護我族人至今，現核廢料的毒素在此傷害它，我們若不起來抗爭，來日這受害的土地開始傷害我們，是因為我們未盡保護它的責任，所以全島村民們，穿起傳統的勇士裝戴藤盔、穿戰甲、揹匕首、持長矛向『惡靈』展示我們堅決的戰鬥意志。3月20日在核廢料貯存場集合並發表三點訴求：
1、 即刻廢除核廢料貯存場第二期工程擴建計畫。
2、 即刻釐定核廢廠遷廠時間表，以示尊重，保障達悟族人權。
3、 即日起立刻停止核廢料運輸作業。
反核廢料運動的書面宣言，明白要求相關單位，於當年6月30日之前給予肯卻回覆，如果相關單位漠視我們的訴求，將不惜採取更強烈的抗爭策略，發動全族人圍堵核廢料貯存場、專用碼頭，直到遷場為止。
根據台灣山地保留地管理辦法規定，當時退輔會將佔用土地非法開發為「管訓人犯勞動農場」，及原能委員會違法使用為核廢料貯存場，皆屬不當的。退輔會將不合理取得的土地開發為管訓中心的同時，相對的也將達悟人監禁起來，無形中達悟人也變成被剝奪人權的自由人；而將核廢料貯存場設置於蘭嶼，基本上涉及達悟族的生存權、土地權、經濟權、國家政策自主否決權等長期被剝奪的歷史背景。
中央的政策決定了邊陲的命運，送走了「犯人」，卻接收了「罐頭」，達悟族人在憲法保障下基本人權，卻在不當的政策下一次又一次傷害著他們，目前核廢料雖已停止運輸作業，但蘭嶼的「罐頭」仍然放置於貯存場，且部分的貯存桶已出現鏽蝕現象，如不迅速處理，威脅達悟人生命陰影將一直存在，那『驅逐蘭嶼惡靈』運動，將不僅是一場環保戰爭，更將是標記著台灣原住民遭受歧視與迫害的歷史見證。
關曉容，〈一個蘭嶼能掩埋多少「國家機密」？〉，web.my8d.net
〈驅逐惡靈的雅美長矛〉，web.my8d.net
〈國境邊陲蘭嶼－土地的創傷與人的吶喊〉，web.my8d.ne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