背  影

文/ 謝明振

 

        就讀國中時,依悉記得國文課第二冊的第六課是朱自清的散文-「背影」,當時,信手讀來只是為了應付考試 ,並不能體會當時作者的意境,迭年歲稍長,因為公司職位屢有變動,經常更換工作地點與單位,而兄弟組妹們為 了各自的前程,努力多年以後,亦紛紛離鄉背井,遠遊他方,日子都是在東奔西走中游移,田尾的古厝老家只剩二 老一外(幫傭外勞),能與父母親相聚在一起暢談的機會越來越少,而晨昏定省的親情也只有在抽空造訪古厝時,才 有機會展現。

        父親生於日據時代,受的是日式教育,深受日本武士道精神影響,個性嚴己律人,不偏不倚,作事果決、明快 ,嚴肅不多話,一生刻苦耐勞,省吃儉用,為的是孩子們的未來!信守然諾的處世風格,是父親一生的寫照!節儉 、樸實,個性低調,即使後來家中經濟環境已經大幅度的改善,父親仍然保持非常低調而沉潛的本色!

        父親常常訓示我們兄弟:「有麝自然香,何必當風立!只要有實力定有慧眼出」、「我去求人六月霜,人來求 我三吋雨;登天難求人更難」,意思就是人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,要自立自強,不可求人!父親更告誡我們,不 可攀緣,因為燈塔底下最黑暗!父親七十歲過後,個性轉趨慈祥,語氣柔和,私下言談中常常訓示我們兄弟:「謙 沖與致和是為人是守業之道,打虎捉賊親兄弟」,謙沖過去可能是注重倫理,現在可能是尊重專業。致和,可能是 和諧,現在則是團隊合作。每個人都是專業,互相尊重的同時,要折衷,放出自己的專業;致和是因為大家互相的 衝撞、切磋,能夠得到最好的團隊利益,這是謙沖致和;打虎捉賊親兄弟,兄弟合作無間,則無堅不摧。

        早期,母親是奉媒妁之言結婚,因為父親三代單傳,多子多孫多福氣一直是他們根深蒂固的理念,致母親生育 過多(六男三女),營養不足,加上長期勞累,脊椎骨挫傷,每天穿著鐵衣,睡在石膏床上,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均生 活在病痛中,後來經中醫診治後,病情逐漸好轉,終獲痊癒,我們除了感謝上蒼的庇護,父親的幫助之外,也從母 親逐漸展開的笑顏中,大大地舒了一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記憶中,母親的烹調手法高明,做出來的菜餚總比他人出色與可口,豬肝湯,烏賊竹筍勾芡、蒜泥白肉、豬油 麵線、綠豆湯、鹹粥…,每每家中慶典宴客時,總是賓客滿座且讚賞有加!而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必定是不能上桌的 ,母親之意是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,且也怕我們上桌亂了禮數。母親總是勸人以和為善,連帶教育子女亦是如此 ,她的管教原則是:「是不是,罵自己」,只要我們在外和他人發生爭吵,如果回家哭訴一番,不但未能博得一絲 憐惜與安慰,總得討來一番打罵,且還會教訓我們說:「我在家中待,為什麼人家就不會來打我?」所以,我們兄 弟如果在外與人發生爭鬥,不是讓人三分,就是受了委屈回家還得隱瞞。

         小時候,另一個印象是母親幫左鄰右舍的小孩收驚,母親會手持受驚小孩的衣服,唸唱咒語,神情肅穆,語態 莊嚴,懇請作祟的惡靈離去,往往小孩在經過母親的巧手撫摸與善言開導以後,會因而感到舒坦,孩子的父母總是 在千萬感謝後離去;母親為鄰家的小孩收驚時,概不收禮,而且盡可能配合對方的時間與需求,即使自己工作再忙 ,甚至是身體微恙,母親還是會抱病為外地來的小孩子收驚,而且和顏悅色,善盡其責,而她的義行也獲得了鄰里 街坊的讚許。母親不識字,卻是天生的食療魔藥學老師。小兒染疾,喝絲瓜露退燒降火,咳嗽吃哈巴葉煎雞蛋,中 暑雞屎藤加冰糖煮水,轉骨吃紅骨佳冬葉排骨湯……等,她的獨門秘方很多,我們也跟著受益不少。由於醫院氣氛 冰冷,牦費可觀,家裡孩子花費又多,母親常常襲用傳統療法,給家人共同參與治療的時光;父嚴母慈就是謝氏家 族生活的寫照。

        祖父母在父親年少時就已辭世,父親自學讀完台南高商初級部,考取交通部鐵路局公務員,可稱為有志青年。 16歲即出外謀生,任職鐵路局,60歲退休,其間,父親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,如鐵路局全省車輛調度及貨車各式 名牌均出自父親之手;同時,父親也是當時田尾庒全村學歷最高的「讀冊人」,一手龍鳳飛舞的毛筆字更贏得村人 的讚賞,依悉記得二哥當年在研究所教學時所寫的那本「預測理論與實務」就是出自父親的手筆。

        年輕時的父親長得清瘦高挑,個性較為剛烈,但身體健壯,無論天氣再寒冷,父親總是一襲深灰色的工作裝, 那是鐵路局的制服,也是兄弟們冬天的外套;我們兄弟長久以來所居住的三合院,就是由父親監工起造,前院還有 一口井建於浴室旁,在當時沒有自來水時代,父親用盡心思,在浴室上方裝設最新的過濾系統,前院種的是日日紅 花的圍牆,每每夏日屆臨,總是一片紅色花海,夏夜擺起“椅撩”開講時,三合院就像裝上空調系統一樣的舒坦, 若深夜失眠獨醒,牆壁鐘滴答悶響於風聲間隙裡,時光就逕直往後退去。秋冬傍晚起風,稻草堆吹起斷脫半截稻枝 ,啪一聲跌落紅瓦屋頂,在屋裡響成詭異音色,冬夜的風聲裹著悶響呼響在牆壁縫間,三合院就似漂蕩的孤船,在 隱約中浮動了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 天色猶暗,遠方中洲火車站火車沉悶的起動聲響,飄掠拂曉的曠野透進朦朧的腦海,母親依時光節奏,起床淘 米做飯。三姊美珠總是第一個燒醒大灶,為廳堂的神明添水燒香。灶縫散發草木煙香,鋁杓輕脆刮著鍋底,闔上鍋 蓋的沉厚悶響,母親低迴語聲,隨米飯香味飄進孩子半夢半醒的心海。夜裡,鍋裡柴薪畢剝嘎響燒燙井水,室內瀰 漫著溫暖水氣。米、菜多是自家所有,料理粗蕩,甚保原味,一家人晚飯吃得香甜而有力。這之前之後的空檔,大 孩子捉來小的,齊坐大盆邊洗腳;水燙,彼此哦哦噓噓亂叫。偶然某個遲到者來湊一腳,水波方興,迅疾縮足叫燙 ,彼此忍受幾時,熱水與冷腳才又韻洽無間。

        收割稻榖是每半年度大事。趁著星期日的空檔,父親和學校休假及田土的溼度恰當,父親及大哥、大姊等大人 ,手裡緊握著磨得亮利的鐮刀,彎腰割稻時,刀刃發出龍吟虎嘯。稻葉還泛著露滴,他們光著腳緩緩步行前進,前 一刻嘴裡還話著家常,這時眼神已專注凝定,空氣裡充滿肅殺的電流,在微潤的露氣裡隱隱畢剝作響。父親度量進 退出入的相關位置後,決定下手的順邊,扯扯袖套,再望一下這畝田的盡頭處,邊在握刀的手心上吐口口水。他們 一旦先後走進田裡,彎下腰去,那稻浪就像摩西親臨紅海般往前破開,各類蟲子往外飛逃,烏秋鼓動雙翅上下捕蟲 。安靜的空氣裡,只聽見鐮刀割在禾上的刷刷聲,以及濃濃的禾汁香氣。年紀最小的我,總是跟隨著在哥哥及姐姐 的後方,尾隨大人割開的線條,偶爾被稻叢裡的鳥窩阻斷,蹲在稻海裡研究半天。

        母親看看進度,離開稻田中的線條行列,回家煮一大鍋綠豆湯及撒滿炒香的韭菜、五花肉絲、香菇、豬油的鹹 粥,招呼大夥歇手吃點心。待所有的線條消失大半,父親和大姊拉來木造脫榖機,雪橇般的木製著陸板,在泥土裡 滑行自如。脫榖機吞下一把又一把的稻束,田裡的線條變成麻布袋裡的金黃稻粒,稻粒堆在田埂,二姊此時一定會 開著牛車出現,載著金黃稻粒,閃閃發光回到曬穀場,往後才是我工作的開始,禁止雞、鴨鳥類入侵,確保成果。 此情此景,午夜夢迴,常常盤據心裡,不能忘懷。

        八十歲的父親是慈祥的,教導我們凡事要仰不愧於天,俯不怍於地,天地間自有公道,期待著他老人家九十歲 大壽時的教誨;中國人有個習俗,說是父母的大壽是兒女要幫忙辦的,今年五月父親將做九十壽誕,父親本想低調 行事,與子女聚一聚就好了,但是民國九十三年起,二哥明瑞一直想為父親作本傳記,幾經蹉跎,終於覺得時機成 熟,因此,決定除了辦桌大家一起熱鬧一下外,亦將傳記完成。雖然計劃中沒辦得很盛大,但是大家都很快樂,我 想那才是最重要的生日,在此刻,許下今年的願望,就是希望父母親能長命百歲,事事如意吃百二。(本文發表於台灣新生報,97年6月12日)
 


後記:

        民國九十七年七月三十日(農曆六月二十八日),我們的媽媽--謝王纒女士因高燒不退,進入了成大醫院,這是媽 媽最近半年來的第二次入院。媽媽住院,對孩子而言,是既擔心又害怕的大事,因為媽媽的年紀已是望九之齡,而 八十餘歲高齡的老人家進住醫院總是有充滿不確定性的風險;就在她老人家住院的當天,我們前往醫院探視,見母 親除了講話力氣稍微虛弱之外,其餘氣色、談話、意識都很清楚,更重要的是臉色紅潤,比上次我們在古宅見到媽 媽形銷骨立的容顏有如天壤之別,因此,我們相信母親的病情很快地便會好轉。

        媽媽住院期間,我們每天都前往醫院探望臥病在床的母親,而且總是帶著滿心的關切與期待,只是我們心中希 望母親早日康復回家的期待一直沒有出現;八月上旬之前,我們可以感覺到媽媽的身體情況尚佳,只是講話元氣稍 嫌不足,原以為這只是老人家因為太過於勞累,稍事休息幾天便可出院,但在往後數天的訊問中,幾度請教醫師有 關母親的病情時,發現醫師答應母親應可出院之事,因從檢查中發現新的病因而一再的延宕;我們心急如焚,但總 希望成大醫院的醫師們能早日尋得答案,開出良方,讓母親的病情得以好轉。然而,八月下旬以後,媽媽的意識雖 然清醒,講話內容亦十分清晰,但她老人家的體力已大不如昔;我們一再安慰媽媽安心養病,要保持較佳的精神與 體力,來迎接子孫們陸續而來的喜事,媽媽微微的笑了,只是表情讓人覺得有些悽楚。

        民國九十七年八月三十一日(農曆八月一日)早上七時,我們兄弟姐妹齊聚於田尾村玉湖宮,欲透過「問事」來進 一步瞭解媽媽的病情及相關細節;神轎直趨古宅,同時舉出了許多我們所不願證實,但又不得不去面對的殘酷事實; 我們稍作討論,定出可能及可行之方案以後,爸爸及所有兄弟等立即前往醫院,探望仍在醫院的媽媽;斯時,媽媽雙 眼緊閉,雙手顫動不停,凹陷的雙頰,抖動的嘴唇,似要與在病床邊探視的孩子們交待事情;爸爸幾度握著媽媽的手 ,一臉的愁容與哀傷,口中喃喃自語地呼叫著媽媽的小名,媽媽似有所感應卻沒有回應;幾個孩子再三催促身體依然 欠安的父親回家休息,父親都以「讓我再陪您娘一會兒…」來回絕,直至兩三個小時過後,爸爸才在三姐的促請以及 眾兄弟的陪伴下離開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望著雙手抖動,呼吸疾促,雙眼緊閉,躺在病床上正與病魔奮戰的瘦小身軀,那就是長久以來,一直心甘情 願地為子女做牛做馬的媽媽,媽媽!您感覺還好嗎?您覺得冷嗎?您覺得痛嗎?媽媽!…,任憑我們站在她的身旁叫 伊千遍,任憑我們在她的耳邊呼她萬回,媽媽總無具體的回應…。

        八月三十一日晚間十點半,在媽媽的同意,以及大哥、我、二嫂等三人的陪伴下,搭乘救護車離開了成大醫院, 大哥並同時電告家裡作好準備,車子抵達古宅以後,謝氏家族成員均在大廰前迎接,然後將身體十分虛弱並已陷入暈 迷,但仍存有一點意識的媽媽扶入已佈置就緒的廳堂,謝家大小就在三寶弟子  - 紫竹林居士,法號「依諦」的大姐之 代領下,圍繞並伴陪著她老人家,九十七年九月一日早上三時三十分,在全體家人的陪伴下,在梵唄聲中,媽媽安詳 地走完她人生的最後一段路。入殮當晚,雖然再見到您安祥的容貌,但一想到此去人天永隔,我們都悲不能忍,熱淚 盈洭,泣不成聲;在此一刻,我們方始深深體會到,甚麼叫做生離死別,江淹別賦所謂的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,這 一句話豈足以形容我們的內心的傷慟。此時始深切痛悟「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」之悲,思母之情難以自 己,惟求阿彌陀佛慈悲及眾神神威接引母親往生西方極樂淨土。

        媽媽一生劬勞,生活一直在艱困中游移,她的一生似乎都在為別人而活,年輕時為孩子的養育問題而操勞,中年 時為村民的「收驚」、「牽新娘」等民俗活動而忙碌,老年時為子孫的學業與事業而擔心,綜其一生,都在為她的先 生及兒孫付出;媽媽也是慈祥的散財童子,左手從兒子拿到的孝心,右手很快地就成為分給孫子的愛心,而在四代七 十七口人家中,媽媽!您又是以怎麼樣細膩的心思,來處理您對兒孫的綿綿之愛?媽媽!您那纖弱的身軀如何承載對家族每一口人家的擔念?而孩子們往後又如何才能聊表對您的一片孝心?

        母親具有中國婦女傳統的美德,克勤克儉,全力為家庭奉獻,而且個性溫柔婉約,即使心中有天大的委屈,亦毫 無怨言;在這一生中,我們從沒有看過母親怒氣沖沖的神情,也鮮少看到母親生氣的樣子,她總是逆來順受,言行之 間總是輕言細語,並全心盡力解決家中的大小事務,為了這個家,她沒有任何怨言;為了父親年輕時的火爆脾氣,她 總是逆來順受;為了孩子的教育與未來發展,每遇到困境時,她總是為孩子們撐起強而有力的保護傘,不讓孩子受凍 挨餓,更不讓孩子受到委屈…。媽媽是家族的重心,更是謝家的大樹,因為她的庇蔭,才有謝家四代的繁華。而這樣 的家族興盛,本是她老人家該享清福的時候,但她卻無福消受;媽媽於農曆七月的前二日住院,而於七月過後的第二 天離開人世,她避開了國人最忌諱的農曆七月天,在成大醫院熬過了三十二個苦難日子,媽媽!你脫離了病魔,也離 開了人間的苦難,媽媽!請您安息,我們兄弟會認真打拚,在妳的庇蔭與帶領下茁長壯大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