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親──溪水公

文/  施義修



        祖父教來公謝世時,父親才十九歲,就肩負起祖母蔡氏合,繼母翁氏勤及兩名弟弟─溪泉、溪河等一家人的生活擔子。以畢業於台南高商的學歷,進入台南菸酒專賣局,至光復時職務為〝主事〞。光復後因內地籍官員操守不佳,加以溝通困難,乃辭去職務,自行創業。民國三十五年於永福路創立〝台南鹽號〞,專營食鹽的承銷業務,當時的上游主管單位是鹽務局。

        父親廿四歲與同齡、來自廈門的世家蔡氏獨女悅治成婚,育有三男三女,依次曰:玉鸞、映雪、炳燦、文錦、江柶、義修。曰據末期由於物資缺乏經濟蕭條,又兼食指浩繁。父親乃在開山路自宅開設雜貨鋪,白天到專賣局上班,店鋪就由母親照料,大姐玉鸞幫著母親。民國卅三、四年大戰末期,舉家遷往台南縣玉井鄉避難,店鋪只有大姐留守,父親就奔波於台南、玉井間,每於休假日背負著豬肉或日人贈送的豬肝、豬肚徒步〈有時無車通行〉翻山越嶺,給一家老小佐餐,而在途中往往還要躲進樹林或臥倒溪床逃避美機的轟炸、掃射!回到家經常己是一身汗水污泥,父親一人獨挑大樑,身繫一家安危。小時後每聽大姐說到這段艱辛處,內心裡總是澎湃不已!

        五歲時父親送我上幼稚園,還特別叮嚀園長吳素梅,關照我專心聽課。父親一有空都會親自帶著我,走約兩公里的路去上學,不時還耳提面命要用心上課,最常說的是:勤有功,戲無益。父親對於子女的管教雖嚴而不苛、雖慈而不寵,我們感受到的是一股慈愛的關懷,和一份當然的紀律。做子女的無形中都不敢違逆他的教示。小學二年級時,一個夏日黃昏,我正埋首做功課,突然背後傳來父親調侃聲道:人這麼小,這蟲可養得真大。原來是我把蟲字寫大了。他以這種方式糾正我,幽默中讓我讓我不覺得有挫折感,有時候父親的朋友來家裡小酌或閒談,父親都會逗得賓主開懷大笑,就是這樣,父現在朋友間也是豪爽的幽默大師。

        民國四四年家運不濟,母親因癌症赴台北開刀,父親的事業又因觸怒鹽務局官員而被停業一年,此時的父親可謂山窮水盡,心力交瘁,一面照看母親病情,一面奔波於疏通關節,希望在瀕臨崩演的家庭經濟,找尋一線生機,也盼望母親的病情,得以手術順利、康復。醫院、家庭、官府、官邸、經常南奔北走;家用費、醫藥費、交通費、關說費、到處東挪西借,當年年紀小,只知道擔心母親痛體,每日裡只看到父親緊鎖雙眉、落落寡歡,卻無能深體父親焦急的心境!如今已入暮年,回想起,心中卻也會感到微微酸楚!

        民國四十六早春,噩夢終於降臨,卻如青天霹靂,母親熬不過病魔摧殘,竟在春節後八天的凌晨,撒手離開她心愛的一群子女,和關愛他的丈夫。父親木然地濕潤著雙眼,對著三姐、二哥、和我說:恁‥‥阿母‥走‥了!然後再也說不出話來!父親此時的內心必然有如刀割。正淌著鮮血!

        這年父親五十五歲,雖然中年喪偶,但他猶然收起悲痛,走入人群,以求服務公眾來療傷止痛。先一年八月他已經開始籌組的宗親會,雖然母親病入膏肓時,仍沒有被鬆懈,依時在年底前召開成立大會。(後來更連任一屆,直到民國五十一年才卸任)如今母親既然已謝世,他便把照顧母親的時間和心力,用在宗親業務上,企盼建全宗親組織,以服務更多宗親。甚至各擔任兩屆台南市雜貨商業同業公會、台南市糖業商業同業公會、台南市雜糧商業同業公會理事長,台灣省鹽商同業聯誼會會長。可見當時父親為商界所敬重,實為叱吒風雲一時俊傑。而他那種臨危不亂,顛沛困頓猶堅此百思不移其志的精神,永遠活在我心中!民國七三年我遭逢逆境,得以安然度過,憑藉的正是父親給我的精神領航!

        民國五十二年間,我正服兵役,在軍中接獲父視手筆,告知我服役以來,他身心俱疲:店務的繁忙、高血壓、糖尿病、青光眼等病痛的纏身,雖子孫繞膝未得其樂,又以用人不當滋生事端,四面楚歌,老人深心疼苦!當時看完父親的手扎,心裡一陣刺痛,不禁潸然淚下。父親一生剛毅不拔的英氣,竟然在老年消耗殆盡,甚而近乎哀號,我恨不得即時插翅飛回父親身邊!

        記得退役回家的那年,有朋友找我借錢未還,埋怨間被父親知道,他勸我說:朋友有通財之義,況且廣施小惠將來往前要走的路,就有朋友扶持,走起來會更寬廣。些許情事不必掛意。父親對待朋友的寬容,很令我折服。這件事也影響我一生對朋友的態度。
民國五十六年被大宗祠派下員大會推選為主任委員,領導大宗祠走向穩定的康莊大道,因為當時岑江派仍有部分宗親杯葛大宗,父視總是以寬容的態度與誠信的原則溝通,也頗得岑江宗親的愛戴。民國六十七年七月父親因為糖尿病引發的肝硬化住進醫院,竟然一病不起,才半月而已,就撒手人寰。

        父親住院時,從未想過醫院也是他人生的終站,還不時的叮嚀我要盡快完成婚事,〝人生很短而要做的事很多,不先成家如何立業?〞精神好時也會和我談一些過往情事,他的致富哲學只有六個字:〝勤勤賺,儉儉用〞做為領袖的氣度是:〝處理眾人的事只要是正確的而利于人,就不必去計算個人的得失〞。住院時,有一晚半夜裡,父親勉強起床上廁所,卻癱倒在廁所上,我被一陣碰撞聲驚醒,趕忙扶持上床,他卻略帶歉意的說:不小心把你吵醒。因為當時我在大同公司上班,晚上到醫院照看父親到天明,他深怕我太勞累,所以才勉力如廁。父親就是這樣,一生待人寬,而律己嚴,寧可自己吃苦,卻不願去牽累他人,連自己的兒子都如是,何況他人:可以對朋友親人解衣推食,而自己卻縮衣儉食。父親敦厚誠樸的行誼,是我一生的行為準繩:而堅忍不拔的精神,已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燈塔!

        住院時他以虛弱又無奈的口吻詢問醫生的一句話,讓我引為愧疚而終生難忘:醫生,我是不是因為常常誤時吃飯才生這病!天啊!為什麼這樣的父親我只能擁有六十九個春天!


寫於父親卅週年忌日民國九十年八月十五日歲次辛巳年六月廿六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