夾襖裏的暖冬

文/  施義修



        印象裏,母親勤儉持家,料理家事不但井然有序,而且到處窗明几淨,但卻不會做很好的女紅。

        記得小時候,一般人家的小孩,只穿短褲頭,上身著件汗衫也便了結,就算冬天,也不過是脫下短褲,換上長褲,上身加個棉內衣,加個夾克之類的厚衣也就罷了,除了內褲自己縫製以外,其他的外衣褲很少自己做,大抵都在百貨攤買來的卡其布童軍裝,而且大小還要比實際長度長個三、二寸,以備穿個兩、三年,因此,母親的女紅便只限於縫補破洞了。

        有一年冬天,母親跟著出閣的大姐學裁衣,雖然家境尚稱小康,母親身體不夠健朗,她仍為我和二哥各做了一件毛料夾襖,為了耐髒,做的鐵灰顏色,樣式頗為新奇,類似唐裝,也像中山裝,母親因為初學裁衣,所以從裁剪到縫製,頗也費了一些時日,加以當年電燈都是每房點一只六十燭光燈泡,燈光昏暗,母親老眼朦朧,縫來倍感吃力,每當夜幕低垂晚飯後,我和二哥做功課,母親便在一旁戴著老花眼鏡,傴僂著身軀,縫製著陪伴我們,偶而傳來一、二聲咳嗽和吐氣聲,當我們都盼望著趕快縫好新衣,常常停下功課,偷偷睨望著母親,她那一副專注的神情,微顫的雙手,令我們在心裏湧現縷縷歉意,但也感受到翻騰的滾滾熱流。

        當年我和二哥都讀小學,同學們除了卡其布童軍裝便是夾克,他們對我的新衣感到非常驚奇,爭著來說:「新買的嗎?怎麼沒看過這種樣式?」我驕傲的回答他們:「這是我媽媽做的」有幾個要好的同學事後偷偷的告訴我:「他們說這衣服並不好看,穿起來活像個小大人。」我說:「這是我媽媽自創的新樣式,穿起來很貼身,又很暖和,你們不會覺得的」往後幾年,每年冬天我總是小心翼翼的穿著它,不敢些微染著污垢,反倒把一些時髦的夾克丟到一旁,這是母親為我做的唯一外衣,雖然母親曾想為我們多做一些.但日常幫著父親的生意,又位子女門而操勞,眼力日漸昏花,加上胃疾纏身,使得她心力交瘁,雖然母親的臉龐漸漸地顯露出臘黃,精神日趨萎靡,但穿在我身上的夾襖,依然散煥著暖暖的溫馨,在心底裡,永遠翻滾著一股暖流,這年母親已是五十三歲了。

        民國四十四年的寒假,母親因著癌疾,遠赴台北接受手術治療,我因心懸母親病情,依舊穿著夾襖前去探望,走進病房裏,我看見母親軟弱的躺在病床上,我急步上前,喚著媽媽,擁著母親,母親抱著我,嗚咽地說:「憨囝仔,台北冬天很冷,這衣服嫌短薄了,換一件穿吧!」她那灰白的鬢髮,臘黃的臉龐卻散發出無限關懷,眼眶裡晶亮滾動著淚珠,霎時間,心裡夾著酸楚。

        淌著血滴,我的雙眼模糊了,十四歲的大孩子忍受不了錐心之痛,竟也哭出聲來,心裡喊著:「天啊!禰該憐憫這雙擁抱著我,撫慰著我心靈的枯瘦雙手,上帝!佛祖!請禰垂憐母親,禰們也做做我母親的母親吧!」

        兩年後,母親與世長辭,雖然這衣衫我已穿不下,但是我常將它拿出來,用淚水洗淨,用臉頰燙平,藉此重回母親懷抱,重享溫馨,從衣服的背裡,我也看到母親的白鬢、臘瞼、枯手,心底裡卻仍能感受到那股翻滾的暖流,我不敢將他遺棄,我讓它平靜的躺在衣箱底。

        服役回家的那年,為了整理衣箱,我把它從衣箱底拿了出來,端詳了許久許久。心境起伏久久不能平靜,從前種種一幕一幕的映在眼簾;那縫衣機前傴僂的身軀,白色病房內臘黃的臉,一雙枯瘦的手.....,心裡盤算著:它給了我童年無限溫馨,如今,我仍可以將它穿在別的小孩身上,讓它發光,發熱,給別的小孩享受汨汨的暖流,而不應讓它平靜的躺在衣箱底,徒令歲月泛黃,於是我把它同一些舊衣服裹了起來,寄給遠方期待它的孤兒,我知道,母親一定會高興的。

         如今事隔四十餘年,自己都已成家,也已為人父,甚而更已曰薄崦嵫,那件夾襖也已消失,但我確切知道,它是一件摻合母親心血,綴滿母親愛心的夾襖!它不僅僅帶給我童年的暖冬,甚而直到今天,我仍然在回憶中感受到那股汨汨而來的暖流!